翻译作为启迪——卫礼贤翻译研究的新视角

文◎徐若楠


我很荣幸能够有机会从翻译学的角度谈一谈知识迁移的话题。毫无疑问,任何文明的形成都离不开和其他文明之间的对话。无论是西学东渐,还是东学西渐,起先都是源于知识上的迁移,有了交流才塑造了彼此的文明。知识迁移的形式多种多样, 且始终处于动态发展之中,值得讨论的层面和维度很多,因此是一个重要而又复杂的问题。

翻译可以说是一种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知识迁移形式。关于翻译的定义有很多。传统的语言学派将翻译视作一种符码的转换。到20 世纪80 年代时,翻译研究的范式发生了文化转向。此后,翻译被首先理解为一种跨文化交际行为。汉斯·费梅尔(Hans Vermeer, 1930-2010) 在《普通翻译学基础》(Grundlegung einer allgemeinen Translationstheorie, 1984) 一书中, 将翻译定义为一种“信息源” (Informationsangebot)。这意味着,译者的任务是提供信息,或者说是传递知识。这种知识的传递, 必须是一种有选择、有方向的传递。译者不仅要克服语言和文化间的障碍,更要采用一种恰当的(adäquat)、有效的方式来传递知识,以达到这次传播行为预期的目的和效果。所以,任何翻译行为实际上都是一种“有目的”的知识传播。而翻译文本作为知识的载体,实际上也承载着特定的功能。

在卫礼贤(Richard Wilhelm, 1873-1930)的翻译活动中,翻译却不仅仅成为了信息的载体,而更成为了一种灵感的源头。卫礼贤是德国著名的汉学家,也是德国乃至欧洲重要的翻译家。卫礼贤一生的成就有很多,但最令他享有盛誉的,还是他所翻译的中国经典。这套《中国宗教和哲学》源流丛书,在20 世纪初由迪德里希斯(Eugen Diederichs Verlag)出版,是至今为止中国经典最重要的德语译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卫礼贤的中国经典译本深刻地影响了西方汉学的发展。而且更重要的是, 他不仅影响了西方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同时也影响了西方文化自身的发展。而卫礼贤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影响力,正是源于他将翻译变为了一种启迪(die Anregung)。

要理解卫礼贤的翻译思想,先要理解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卫礼贤的翻译发生于20 世纪的头三十年,这恰好是中西方社会都发生剧烈变革的时期。当时的中国,经历了辛亥革命的洗礼,从封建社会进入了民主共和,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更是掀起了“整理国故”的新思潮。卫礼贤在中国,亲历了中国新旧社会的思想碰撞,深刻感受到了中国文化所要焕发的新生命。同时,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后,也结束了帝制,迎来了魏玛共和国。德国为战败承受了惨痛的代价,甚至整个欧洲都深陷精神危机。在这样的背景下,德国一批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开始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期望从那里获得救世的良方。于是,德国迎来了一次短暂的中国热, 而卫礼贤的翻译尤其受到了欢迎。

事实上,卫礼贤早就预见到西方会需要东方智慧。卫礼贤身上有很多角色,他是神学家,是传教士,是教育家,是社会活动家,是翻译家,是汉学家。但若要定义他,那么他首先是一个知识分子, 而且是一个进步知识分子。卫礼贤很早就意识到,

中西方文明只有真正深入地了解对方,才能够走出自身的文化危机,实现自身文明和整个人类文明的新生。这是卫礼贤一切翻译活动的根本出发点。为了实现这一终极目的,卫礼贤在翻译中国经典时, 采取了一种“以经释经、以典释典”的大策略,以西方的经典为依托来诠释中国的经典,一方面构建起中西经典文本之间互通的基础,另一方面更突显出中西思想之间的本质差异。

以《道德经》的翻译为例。卫礼贤将“道德经”全名译作“古人的意义和生命之书”(Das Buch des Alten vom SINN und LEBEN)。所谓“古人”是指“老子”,“意义”(der Sinn)和“生命”(das Leben) 分别指“道”和“德”,但书名全部大写,所以只读书名的话,并不会认为“道”和“德”是专有名词。将“道”译作“SINN”,将“德”译作“LEBEN”, 是卫氏独创的译法。按照卫礼贤的解释,他的灵感出自歌德的巨著《浮士德》(Faust. Eine Tragödie)。根据歌德的描写,浮士德初次尝试翻译《新约》,就为《约翰福音》的第一句犯了难,他先后尝试了四种译法,分別是“太出有言”(Am Anfang war das Wort.)、“太出有感”(Am Anfang war der Sinn.)、“太出有力”(Am Anfang war die Kraft.)和“太出有为”(Am Anfang war die Tat.),并最终选择了“太出有为”(Wilhelm, 1911:XV)。受这段描写的启发, 卫礼贤发现“Sinn”更符合老子所说的“道”。

《约翰福音》开篇曰:

1.1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

1.2 这道太初与神同在。

1.3 万物是借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他造的。

1.4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这段话正是“道”和“德”译法的来源。卫礼贤考证发现,“德”在老子那里是一种原初的东西, 是源出于“道”的力量。换言之,“德”就是“生命”,生命放松自我,让“道”(意义)涌入并流贯其身,由此实现自身的无限发展,进入到宇宙秘密的深处(Wilhelm, 1925: 60)。因此,卫礼贤通过创造性的译法,再配以相应说明,以核心概念为纽带,构建起《道德经》与《圣经》之间的互文关系。但与此同时,卫礼贤又与通常的《圣经》译法做了区分,没有将“道”直接译作“das Wort”或“Logós”,从而保持了老子学说自身的独特性。

他翻译的终极目的,是要让东方之光去启迪西方精神实现自我的更新。正是秉持着这一使命,卫礼贤通过自己的中国经典翻译,对当时一批德国文化精英产生了巨大影响。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 等重量级文学家,在阅读了卫礼贤的译作后都深受启发,引入了中国母题开展自己的文学创作,而他们的作品早已成为西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的,心理学家荣格(C.G.Jung, 1875-1961)、哲学家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等人,也均从卫礼贤的译作中获得了宝贵的启发,从而开创出自己的学术理论。因之,卫礼贤不是简单为西方读者提供一种关于中国的知识,而更是引发他们积极地思考自身的文化传统,从而实现更深层次的知识迁移和文明的理解,最终启发西方的心灵实现“自我更新”(sich erneuern)(Wilhelm, 1928:131)。这就是一个伟大的译者通过翻译所推动的知识迁移, 以及他由此对于东西方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1.Wilhelm, Richard: Lao Tse. Tao te king. Das Buch des Alten vom SINN und LEBEN. Jena: E. Diederichs, 1911.

2.Wilhelm, Richard: Lao-Tse und der Taoismus. Stuttgart: F. Frommannm, 1925.

3.Wi l h e lm, R i c h a r d : D i e B e d e u t u n g d e s morgenländischen Geistes für die abendländische Erneuerung, in: Wilhelm, S. (Hrsg.): Der Mensch und das Sein. Jena: E. Diederichs, 1928, S.114-131.


通讯地址:北京西三环北路2号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全球史研究院

邮箱:gh@bfsu.edu.cn  邮编:100089 Supported by BFSU ITC

Copyright @ BFSU. 北京外国语大学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