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现代世界的锻炉》
《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由法国大革命史研究领域的两位著名学者林·亨特与杰克·理查德·森瑟合著完成。作为新文化史的领军人物,林·亨特擅长从政治话语、象征意义等角度研究法国革命。近年来,林·亨特积极推动法国史学研究的全球史转向,本书便是在这一基础上的探索。本书着重将细微之处的考察与全球史的宏观视野相结合,例如通过呈现共和国印章取代国王印章、摧毁君主制雕像等革命举措来理解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同时,也从更整全的视角去探索跨大西洋的激进主义观念在全球的流动与蔓延,例如大革命中锻造出的革命话语、政治动员模式与极具煽动性的修辞,如何在全球贸易带来的征服战争中作为一种公共资源席卷了大西洋两岸,从而使法国大革命的遗产成为形塑现代政治的一股力量。
全书依据时间顺序展开,从革命前夕、革命走向激进、拿破仑帝国的形成及其终结四个部分呈现出法国革命前后三十多年的演变历程。第一章分别从内、外两个因素介绍1789年革命爆发的背景,即18世纪下半叶复杂的国际形势与法国社会裂痕如何导致债务危机,并进而引发宪制危机。第二、三章从激进主义的角度考察法国革命爆发后革命不断走向激进的历程。第四、五章勾勒了督政府终结恐怖统治与拿破仑的对内统治与对外征服,以及最终建立帝制的过程。第六章分析了拿破仑帝国背后潜在的危机以及帝国的终结。
一、全球史视野下法国革命的缘起
19世纪70年代,法兰西民族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动荡之后终于确立了民主共和政体,但共和制依旧面临着诸多挑战。共和派致力于形成统一的共和主义文化认同而成立
“大革命史研究会”。1886年奥拉尔担任巴黎大学法国革命史的首任讲席教授,开创革命史学研究。在马迪厄、饶勒斯、勒费弗尔以及索布尔等著名历史学家的不懈努力下,该学派成为正统史学派,并享有“国家史学”的地位。正统史学派受到马克思主义史观的影响,从社会经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解释法国革命的起源。20世纪中后期,法国史学家弗朗索瓦·孚雷与德尼·里舍合著《法国大革命》,正式向正统史学宣战。孚雷反对把大革命诠释为一种宗教式的公共记忆,较之正统史学派,他更强调政治话语与意识形态在革命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孚雷指出,“大革命发明了一种政治话语和一种政治实践,从此我们不断地生活于其中。”1
冷战结束后,人们对新文化史的关注取代了正统史学与修正史学之间的争论。林·亨特主编的《新文化史》于1989年刊出,该论文集一经问世便产生巨大反响,由此确定了历史学主流的“文化转向”。近二十年来全球化的发展为史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更为宏观的、整体的全球史视野。全球史与跨国史视野下的法国革命研究侧重从全球经济发展、殖民地与法国本土的互动、帝国间的全球竞争、跨国启蒙运动等视角探讨革命的起源及其发展动力等问题。2法国大革命史的著名学者皮埃尔·塞尔纳教授也十分关注法国大革命研究中殖民地的问题,他认为“法国大革命不止是法国本土的革命,它也应该包含在法国殖民地发生的革命。”3传统史学和修正史学在解释革命的起因时,通常认为法国内政方面的各种因素都压倒了两国在国际贸易中的利益之争。4本书的最大特色恰恰在于凸显了英法贸易争端对于革命缘起的影响。作者着眼于18世纪全球竞争的背景,抓住英法对于殖民地资源的争夺这条主线,英法之间持续性的战争致使法国的财政状况日益恶化。林·亨特敏锐地捕捉到国际资本市场的运作与法国债务危机之间的关联。自15世纪起,欧洲银行家们跨越国界的金融投资为财政危机中的法国王室提供了解决困难的希望5。王室越来越依赖国外银行家提供的借贷来为其帝国野心买单,巨额资本的糖衣炮弹裹挟着王室一步步走向破产。
此外,本书还抓住激进主义思想在全球范围的互动与影响。法国支援北美独立运动从客观上推动了先进的启蒙思想与民主共和理念在全球范围的传播。出于对共和制与人民主权的向往,各国革命者在共同的理想道路上相互支持,形成一个不断吸收新观念的国际网络。各地相继爆发的革命运动也体现出启蒙运动的影响力已超越国界,显现出普世主义的价值。债务危机夹杂着自由、理性的小火星,在人们猝不及防的瞬间点爆了革命,威力巨大,不仅响彻欧洲,也震荡了世界。革命在战火的锻造下,为现代民主政治留下丰富的政治遗产。苦难与伤痛塑造了一代人的记忆,它们留在了革命时代,而革命话语作为一种政治资源,为后世的革命者们提供了一种关于共和主义的想象,拉丁美洲人民在自由、平等的理念与民族主义的召唤下掀起独立运动浪潮。
二、全球史视域下的革命暴力
1787年,法国财政深陷债务危机。贵族们不仅强烈地拒斥国王为解决债务危机而提出的征税政策,并以此为契机发起一场宪制斗争:强迫国王重新召开三级会议,并通过主导三级会议来实现对王权的制约。而在三级会议停开的这一百多年中,第三等级抓住机会实现了财富增长,正如西耶斯所言,第三等级承担着维持社会运转的所有劳动,而贵族却成为了“寄生虫”。因此,由资产阶级组成的第三等级为摆脱贵族的绝对支配,要求改变三级会议的召开方式和投票方式,但遭到了拒绝。多次调解失败后,第三等级代表们怒不可遏,决定放弃通过阶级合作的方式推进改革,成立“国民议会”并要求制定新宪法。部分开明贵族也站到了第三等级的一边,他们对王权的公开反叛,对特权的弃绝,动摇了绝对君主制的根基,国王不得不承认合法革命既已完成。
路易十六迫于王党的压力命令军队包围巴黎,加上财政大臣内克被辞退一事彻底点燃了民众的怒火。1789年7月14日,民众自发武装起来攻占巴士底监狱。该事件虽然成功挽救了危机中的制宪议会,却意味着和平的革命向暴力革命的转变。在此后的三年,革命机器如同上了发条般不知疲倦地运转起来,人们带着“与旧制度决裂”的信念和激情,在人民主权的裹挟下,朝着激进主义的方向越陷越深了。倘若内克被辞退一事让人们开始猜忌国王,那么国王出逃瓦伦事件则是彻底伤害了人民的感情。1791年8月10日,激进分子组成的“起义公社”在丹东的带领下爆发了二次革命,人们在激情与狂热中颠覆了君主政体,也顺手将斐扬派和1791年的立宪制宪法扔进历史的尘埃中。“除了共和制,代表们也许再看不到别的选择”6。布里索和支持共和制的吉伦特派很快主导了立法议会,但他们与人民之间的分裂在经济危机中早已有迹可循:吉伦特派依靠着人民的力量取得革命的领导权,却又拒绝满足人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为了推翻君主制而煽动国外战争,却又无法对接连失利的战事负责。最终,因征兵而引发的旺代叛乱把大革命的危机推向顶点。
吉伦特派在一次次的错误决策中为雅各宾提供了机会。与吉伦特派的软弱相比,雅各宾选择为满足民众的需求而奔走呼吁,并在无套裤汉的支持下共同推翻了吉伦特派的统治。雅各宾采取了更为激进的政治路线,新的救国委员会和革命法庭应运而生,并可以轻易处决所有可疑分子,无差别的屠杀事件也时有发生,救国委员会正以一种极其残酷和血腥的方式维持着它的正当性。同时,革命释放出极具破坏性的能量也在一次次的恐怖和流血中威胁着雅各宾。1794年相继处决了忿激派与宽容派,断头台下血流成河。复仇与惩罚成了恐惧的代名词,昔日的革命战友在彼此猜忌和斗争中将尖刀刺入对方的心脏;恐怖政治源源不断地塑造的革命敌人,在敌我对立中清除异己。
关于如何看待革命中的暴力与恐怖这一议题,传统史学与修正派史学亦存在分歧。传统史学把革命不断走向暴力与激进化归咎于战争所造成的国内外的危急形势,迫使革命者不得不诉诸恐怖。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阿尔贝·索布尔认为,1793年9月5日,民众涌入议会大厅并强迫政府满足他们的诉求,这意味着民众暴力已经导致形势失控,而革命政府不得不开展声势浩大的清洗运动。7正如另一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马丹所言,“雅各宾主义正是国家机器层面的政治试图控制民众政治的一种努力。”8
较之传统解释,修正史学派从革命话语与意识形态的角度切入革命中的暴力与恐怖。巴黎高等社会研究院的帕特里斯·葛尼菲教授深受修正史学派影响,他认为,革命冲击了旧秩序,必然会产生敌人,革命制造的语言、词汇、言论中包含大量激进色彩。9革命政治的内在激进性把原本可以解决的分歧转化成截然对立的敌我矛盾,最终陷入无法转圜的处境;而革命则演变成革命者之间对政治和权力的角逐,暴露出其残酷性。当罗伯斯庇尔在借助美德为恐怖辩护时,意味着利用严苛抽象的美德建立共和国。他对道德优先性的强调扩大了革命政府敌人的范围,只要无法达到美德的人继续存在,革命与恐怖就将继续进行下去。10
本书从全球史的视角呈现出殖民地贸易在客观上推动了法国革命的激进主义发展。《人权宣言》中抽象性的语言与普适性的观念为法属殖民地人民争取平权提供依据,米拉波、布里索、孔多塞、丹东等本土革命领袖都支持有色人种争取公民权的斗争。111791年8月圣多明戈爆发奴隶叛乱事件,殖民地产品的出口大幅降低,而此前全球一半的咖啡和蔗糖都产自圣多明各,法国本土的蔗糖、咖啡、肥皂等生活必需品出现紧缺,导致物价上涨,妇女们走上街头要求国民议会采取限价措施。革命阵营内部就如何对待民众暴力而产生分歧,相对温和的吉伦特派惧怕民众暴力的泛化会危及资产阶级的既得利益而表现出软弱;反观更为激进的雅各宾派,则是以妥协的姿态与民众暴力结合。革命阵营内部的分裂进一步导致暴力泛化。
三、全球史视野下的拿破仑帝国
热月政变结束了雅各宾派的统治,却无法磨灭恐怖带来的惨痛回忆。人们在恐惧中选择放弃自由。伊德·德·纳维尔写到:“法国自愿接受了波拿巴的奴役……长久以来第一次满足了它对秩序和稳定的需求。”12拿破仑深刻地认识到其权力的脆弱性——依靠不断战争和随之而来的荣耀来维持其统治。为了腾出手应对复杂的国际形势,拿破仑必须尽快整顿国内秩序,他尽可能地拉拢一切可利用的力量争取保守派和天主教势力,对顽固分子坚决镇压并借机肃清政敌。
本书从全球史的视角呈现了拿破仑重塑欧洲版图及其影响。1802年法国分别与奥地利、英国议和停战,但1803年拿破仑计划入侵英国的计划让《亚眠和约》成了一纸空文。在此后的12年中,战火烧遍欧洲大陆,英国几次主导组建反法同盟围剿法国。而这场最初以英法争夺势力范围的战争,逐渐将大多数欧洲强国卷入其中,最终引发了全球性的影响。1805年,奥斯特里茨一战让奥地利损失的不仅
是领土,就连弗朗茨二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王冠也被踏碎在拿破仑的铁蹄下。德意志地区的各公国相继脱离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组成莱茵邦联并由拿破仑实际控制。拿破仑对欧洲的改造不只停留在对德意志地区的政治空间上,他将家族成员安插在欧洲古老的王室网络中,并在附属国推行《拿破仑法典》,使其成为欧洲的唯一立法。在法典中体现的启蒙思想与普世主义原则都顺应了民主时代的发展,给欧洲封建秩序带来了巨大挑战,其影响甚至波及中美洲和南美洲。13
在殖民政策上,拿破仑同样体现了全球扩张的野心。18世纪圣多明各依靠种植园体系带来的巨大财富引发欧洲强国的激烈争夺。法国为换取殖民地人民的拥护和支持,于1794年通过《废奴法令》。此举颇有成效,殖民地人民的团结起来相继驱逐了西班牙与英国的入侵者。拿破仑掌权后,重新瞄准了富饶的圣多明各,他派出军队,准备着手恢复殖民地贸易和奴隶制。然而拿破仑野心勃勃的扩张计划却在黄热病的侵袭下,损失大量兵力而破产。1804年,圣多明各宣布独立,海地革命不仅成为拉美独立运动的先锋,而对美国而言,购入路易斯安那为西进运动和奴隶制的扩张准备了条件,同时也为美国内战的爆发埋下伏笔。
(彭业佳)
1弗朗索瓦·傅勒著,孟明译:《思考法国法国大革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20年版,第109页。
2庞冠群:《全球史与跨国史:法国革命研究的新动向》,《史学理论研究》2017年第1期,第91-101页。
3高毅、马麟贺:《法国革命史学前沿热点问题巡礼——塞尔纳教授2019年末北大讲学述评》,《历史教学》,2020年第12
期,第11-17页。
4弗朗索瓦·傅勒著,孟明译:《思考法国法国大革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20年版,第223页。
5参见Lynn·Hunt“TheGlobalFinancialOriginsof1789”,TheFrenchRevolutioninGlobalPerspective,32-43.
6林恩·亨特、杰克·R.森瑟著,董子云译:《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中信出版社2020年版,第109页。
7阿尔贝·索布尔著,马胜利、高毅、王庭荣译:《法国大革命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9页。
8崇明:《启蒙、革命与自由:法国近代政治与思想论集》,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08-248页。
9帕特里斯·葛尼斐,马贺译:《法国大革命中的暴力与恐怖》,《学海》2011年第2期。
10潘丹:《“以崇高的美德为自由”——罗伯斯庇尔笔下的革命、美德于恐怖》,《读书》2019年第3期。
11高毅、马麟贺:《法国革命史学前沿热点问题巡礼——塞尔纳教授2019年末北大讲学述评》,《历史教学》,2020年第12
期,第11-17页。
12帕特里斯·格尼费著,王雨涵、黎炜健译:《帝国之路:通向最高权力的拿破仑,1769-1802》,2021年版,第676-677页。
13参见埃米尔·路德维希著,郑志勇、李慧泉译:《拿破仑传》华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