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 @章晓强

《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以下简称《日本第一》)的作者是哈佛大学社会学博士、美国著名汉学家、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前主任傅高义(Ezra Feivel Vogel:1930-2020)。该书英文版于1979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Japan as Number One:Lessons for America),5 月份英文版出版后仅一个月时间,就由日本TBS 出版社翻译出版了日文版(ジャパン アズ ナンバーワン:アメリカへの教訓)。该书一经出版就受到日本、韩国乃至中国等亚洲国家的广泛关注在日本国内销售量超过了70 万册。日本从1955 年到1973 年经历了长达几乎二十年的经济高度成长期,其国民生产总值(GNP)1 在1966 年、1967 年先后超过法国和英国最终在1968年超过德国(西德)仅次于美国位居世界第二,之后便雄踞世界第二经济体的位置长达42 年之久,该书的出版无疑掀起了一股日本研究的热潮,傅高义本人也因此成为日本研究的重要学者之一。该书问世后虽然掀起了世界范围内的日本研究热潮,但是美国国内也有声音认为傅高义夸大了日本经济的发展,该书所谓对美国的启示只是杞人忧天,日本固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美国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老大哥并不需要向日本这个二弟取经。那么傅高义眼中的日本第一是基于哪些方面得出的结论呢?本书主要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日本的挑战;第二部分:日本的成功;第三部分:美国的回应。主要观点陈述集中在第二部分日本的成功。那么傅高义认为日本的成功究竟是由哪些因素决定的呢?在此进行简单的归纳:
1. 知识改变命运
日本作为岛国自古以来和大陆先进文明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一方面和平引进先进的文化,从最早的铁器技术的引进,到汉唐以后效仿中央集权制和均田制等大陆先进制度建立律令制国家,再到明治维新之后学习欧美文明大跨步进行近代化改革都获得了成功,而另一方面日本作为一个具有菊与刀双重性格的国家发动了多次对外侵略战争,包括封建时代的白江口之战(又称白村江之战)2、万历朝鲜战争3,太平洋战争给亚洲人民留下了无可磨灭的历史回忆。尽管近代以来日本对外活动频繁,但是在历史长河中日本和外部大时代发展轨迹相碰撞的时间点是屈指可数的。那么为什么日本能够在这些为数不多的碰撞时间点里实现大发展,创造经济奇迹?傅高义在本书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首先,日本政府重视教育、尊重知识。1871 年(明治四年)7 月14 日,明治政府为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推行废藩置县政策,在这项对近现代日本历史有着极为深远影响的政治改革推行后的第四天,即7 月18 日,日本政府设置了文部省以推行教育改革4。之后还效仿欧美等西方国家建立并完善了教育培养制度,并陆续实行了四年制、六年制、八年制、九年制义务教育。根据文部省在昭和28年(1953 年)的教育统计报告可知,日本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普及率平均为99.6%(其中小学义务教育入学率为99.7%,中学义务教育入学率为99.5%)。5可以说日本从下定决心走近代化道路开始就已经有了努力发展教育事业的觉悟,之所以下大力气发展教育事业的原因在于日本对知识本身的重视。不管是在一穷二白的明治维新早期,还是在百废待兴的战后,日本始终将教育事业的发展比肩于政治改革和经济发展。这一点是许多国家从后进迈向发达行列虽然想到却没有魄力去努力贯彻执行的地方。
对教育文化的重视除了体现在政府层面,还表现在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不管是都道府县以及地方大小自治体兴建的文化体育设施,还是个人或者企业团体在知识的学习上养成的常规性和紧迫性,亦或者大众媒体在提升国民基本素质方面扮演的重要角色……这些日本社会当中所表现的对知识的渴望、尊重以及强烈追求是其他国家难以睥睨的。此外注重建设在现代国家发展战略决策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智库也是日本重视知识的重要表现之一。
智库最早起源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美国。但与美国智库最早由民间发起不同6,日本的智库建设从一开始就有比较浓烈的官方色彩。尽管日本智库名义上是由社会上的研究所负责,但是这些研究所基本上都由政府提供资金,即不同类型的研究所要和不同的政府官厅相挂钩,官厅保障资金预算充足,研究所则从事专门研究工作,负责信息搜集和加工整理。日本的研究所或许在创造性方面缺乏独到的见解,但是其使命主要在于搜集世界上最先进的知识,而非创造世界上最先进的知识,因为日本各个官厅凭借其专业性能够对这些搜集并且进行过简单整理的知识、信息进行处理,并在此基础之上推行新的政策或者改善旧的政策。
2. 强调集体主义
这一观点和现代中国社会对日本的认知是相似的,即认为日本是一个十分重视集体的国家。不管是在日常的家庭生活当中,还是在职场、商场乃至官场日本都是一个十分注重集体主义的国度。日本参考了近代普鲁士教育体系建立了自己的一套K-12教育制度,和讲座型的英式教育制度不同,学校生活在每个接受教育的日本人的成长过程中是十分重要的。而日本的学校在传授学生知识的同时也十分注重学生群体当中集体主义精神的养成,这不仅包括集体荣誉感的培养,更有锻炼集体当中各个微观主体思考问题的能力训练。
当然,体现日本人强烈的集体感的案例莫过于丰田的精益生产方式。精益生产方式又称丰田式生产管理(Toyota Production System,TPS),其基本理念就是将整个生产链条当中的所有成员融合成一个大的集体,同时鼓励每一个集体成员积极为集体的进步建言献策,从而达到精益求精的目的。同样,集体主义也体现在政府精英官僚体系的运作当中。比如在官僚晋升的过程当中如果已经有官员被内定7 了,那么同期官员们便会在其上任前后离职以避免之后尽管是同期却是上下级的尴尬,从而达到维持集体团结的目的。这种规制并不是明文规定,而是彼此心知肚明。另外,集体主义也是各大企业集团立足和发展的重要支撑点。现代日本六大企业集团和其他企业集团的建立基本上都是各个企业相互抱团取暖的结果。
3. 专业高效的政府
日本之所以能够创造经济奇迹,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专业高效的政府机构。首先是专业。秉承传统儒家思想当中学而优则仕 的观念,日本政府官厅当中的众多官僚均接受过良好的专业高等教育(至少在高级官僚机构当中是如此),比如掌握日本经济命脉的通产省大多数高级官僚都是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专业的所谓东大派。强大的知识储备只是一个优秀官僚的基础技能,更为重要的是强大的业工作务能力,这种能力的培养过程是漫长的,在此过程当中时间的磨练是必不可少的,不同工作岗位和工作内容的洗礼更是重中之重。官僚只有经历过这些耗时漫长、业务繁重、任务艰巨的专业训练才有进一步晋升的资格。但在每次向上选拔的过程当中都是以差额选举的方式进行选拔,即每一批候选者当中只有少数甚至个别人才能成功选任。如此一来就可以保证中高层政府官员的专业性。
再来说一下高效的问题。战后日本各个省厅都设置了涉及本领域的经济部门,在这些经济部门之上又设置经济企划厅统领整个日本经济界的发展。经济企划厅并不是拥有实权的部门,其职责是给日本银行、通产省、大藏省和大企业等经济活动的监管者和参与者提供经济情报和信息。真正掌管战后日本经济发展命脉的是通产省8。关于通产省对于战后日本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已经有很多学者阐述了真知灼见9。傅高义认为通产省的存在推动了政府的高效运作,通产省对内致力于国内经济的稳定发展,各类企业的均衡科学发展,完善和调整国内经济产业结构,管控国际贸易收支乃至生产技术的引进和革新,以至于称其为日本战后经济发展的褓姆。专门负责经济发展规划的通产省协调各方利益,共同致力于促进日本经济发展。通产省制定并推行经济政策之前,需要与其他政府省厅和社会经济团体(包括企业和由各种企业组成的企业集团)进行良好的信息联系和沟通,如此一来,看似一家之言的经济发展规划或指南在正式推行之时并不会受到来自政府内部和社会舆论的质疑,一旦施行便可以顺畅而高效地推进。
日本政府高效运行的另一重要原因在于政治势力难以或者根本无法插足行政事务的制定和落实。在日本,执掌政府大政方针的官僚集团有两个,即一个是以首相为首、包括各省大臣在内的政治家集团,另一个则是前文所说的政府高级官僚集团。尽管首相和各省大臣的选拔过程和高级官僚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但是在民主制下,政治家集团是流水的兵,只有高级官僚集团才是铁打的营盘。因此,政治家们非但不能左右行政官僚(即高级官僚)的政策制定,反而在诸多场合下还必须依靠他们搜集、整理的信息和提供的政策建议来制定、完善自己的执政方针和理念。政治势力的变革无法影响到日本政府的政策制定和实行,而这也是日本政府保持高效运行的重要原因之一。
4. 对制度的遵从
日本是注重秩序和制度的国家,家庭层面个人服从家长,企业层面员工服从上级领导,国家层面国民服从政治指挥,遵从制度可能不是日本的专利,但是这一点在日本却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到对学校教育的科目设置、课程安排、教学方法,大到对社会公德的遵守,日本人喜欢建立制度,也喜欢遵守制度。尽管这一点被西方世界诟病为死板、没有活力、缺乏创造力,但是严密制度下形成的优秀制式国民却是经济恢复和发展的最佳原动力。
但是,不同于之前封建专制下形成的制度,战后日本社会制度是基于民意基础之上的。而这可能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战后GHQ10 对日本的民主化改革,可能某种程度上也得益于战后相对衰弱的中央集权使得民间声音能够传到庙堂之上。小到村民自治条例,大到企业的规章制度甚至于新法律的颁布和修订,凡与国民利益相关的政策都会首先经过国民的大多数同意才有机会实行。因此,现代日本社会当中的对制度的遵从不再是旧日本时期(战前日本)愚昧的忠君爱国思想支配下的产物,而是新时代背景下对服务于集体利益的制度的遵从。
5. 科学有效的福利体系
作为发达国家的日本并没有如欧美国家那般实行从摇篮到坟墓的高福利制度。日本的福利体系的基本原则就是保障国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并在此基础之上努力激发每个人的劳动积极性。和对教育支出类似,日本政府除了自己出资以外也鼓励民间企业积极承担社会福利责任,所以日本的福利体系当中企业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
首先是政府主导下的福利制度。该福利制度主要分为三类:健康保险、养老金和失业保险。健康保险制度主要是为了解决国民的医疗保健卫生需求,养老金制度主要是保障老年人的生活需求,失业保险制度主要是为了应对社会失业问题。
其次是在民间企业主导下的集体福利制度。日本企业在内部实行福利制度并非始于战后,早在江户时代,在家族式经营体制下家主开始对员工施以恩惠,及至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企业已经开始面向职工和退休员工建立起比较健全的企业福利体系11。从企业内部因素来看,企业制定良好的福利制度能够加强员工对企业的向心力,此外福利制度当中关于内部人才培养的规定不光加强了员工的综合素质和技能的培养,也减轻了企业对外招工的经济负担,同时也进一步提高了职工对企业的认同感和忠诚度,可谓一举多得。而从外部环境影响因素来看,战后日本工会的合法化及其影响力的扩大是倒逼企业加强自身福利制度建设的重要外在压力。
6. 社会治安管理有效
通常而言,国家经济之所以能够繁荣发展,是和良好的社会秩序、社会治安密不可分的。日本能够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当中稳定甚至降低犯罪率,是因为日本有着高效的警察体系和日本国民素质普遍较高。
首先,日本警察的选拔录用过程是公开、透明的,对专业能力的要求极高,警民关系也是考核警察业务能力的重要标准之一。日本警察厅在选拔录用过程中十分注重考察应聘者的职业认知,即是否真的热爱警察事业。其次,日本公众对警察工作的配合。由于建立了良好的警民关系,一旦发现违法犯罪事件,附近或者路过的居民会第一时间通知警察。众所周知,黑帮组织在日本是合法的存在,但是黑帮组织在日本政府是有备案的而且其组织发展动态也是受到政府监视的。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日本老龄化问题加剧,山口组等日本黑帮组织也渐趋老龄化。
1954 年12 月鸠山内阁宣布结束战后日本经济恢复期,之后历经大约二十年的时间日本创造了经济高速增长的辉煌,辉煌背后有时代机遇对日本的垂怜,也有美国等外部势力的支持,更有日本国民、民间团体和政府的同舟共济。在傅高义看来,日本崛起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日本在积极搜集整理各方面信息的基础之上努力转变自身的发展方向从而追赶时代潮流直到引领时代潮流,这其中贯穿着日本人对知识和集体作用的重视,对长远利益的追求等文化特质。他特别指出日本政府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引领作用以及日本财经界的特别之处,即民间企业对通产省等政府官厅下发的指导意见的坚决执行,毕竟再好的经济政策也要落到实处。
最后我们来看看标题日本第一,结合当下的日本社会,似乎会觉得作者在1979 年的判断于今而言已经过时了。的确,当代日本问题重重老龄化问题日益加重,社会劳动力严重不足;对外出口方面面临着韩国、中国、巴西等新兴国家的挑战;政府官员腐败问题不时爆出,政府形象受损;过分强调集体主义导致人才创造力不足;日益庞大的养老金带来的财政负担;历史问题一直是日本经济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企业曾经引以为傲的终身雇佣和年功序列制现在逐渐成为企业发展的负担;日本老牌企业频频爆出质量问题;在日本学校、职场等公共环境当中蔓延开来的欺凌(霸凌)之风……那么,当代日本是否还是世界第一呢?傅高义在2000 年出版了《日本还是第一吗?》12,他在此书中剖析新问题的同时还是秉持自己长期看好日本发展的态度。如果说《日本第一》是写给美国的启示录,那么《日本还是第一吗?》更像是他写给中国的警示语。是的,在吸取他人走向巅峰的经验的同时更应该提防滑向深渊的风险。
(章晓强)